那日之后,阿宴便日日来“万象面斋”。她早上扫地、择菜,午时帮掌勺备料,下午便坐在后院一张破桌前写字抄谱。絔毓裔给她一本册子,上书《面经》二字,里头尽是些诸如“水滚三声下细面”、“木耳豆皮不可共煮”、“汤要先清后浊”的古怪口诀。
“这些有何用?”阿宴曾问。
絔毓裔答:“字是规矩,面是性情。你若连这最基本的都掌握不了,又如何靠一碗面读懂人心?”
于是阿宴记,每一笔都写得极慢极认真,仿佛字不是写在纸上,而是写在心里。
三个月后,絔毓裔第一次让她下厨煮面。那日是立夏,天初热,风中已有蝉鸣未响之先兆。
阿宴煮的是一碗木耳鸡丝面,汤底用的是老鸡清汤,她按絔毓裔吩咐,选用早上才浸发的木耳,切得极细如发丝。鸡肉焯水、去腥,文火炖至断筋脱骨,然后剔丝入汤。
她手略抖,却未失手。等那碗面端至絔毓裔面前,竟色泽清雅,香味幽幽。
絔毓裔夹了一筷,先试了面,再尝汤,最后抿了一口木耳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将碗推回。
“错在哪?”阿宴紧张地问。
“面,太完美。”他说这句话时神情有些复杂。
“完美……也错?”她皱眉。
絔毓裔目光落在她眼中:“面若无缺,就无人味。”
那一刻,她忽然明白,原来真正的面,不在于技艺精绝,而在于哪怕它略咸、略淡、略碎,却因为煮它的人心里有故事、有牵挂、有温度,所以吃的人才愿意一口接一口吃下去。
后来阿宴再煮面,便不再追求那种“书本上的正确”。她学会了听水沸的节奏,分辨火候高低的呼吸,甚至只凭香味便能判断今日气候是否适合煮辣汤。
絔毓裔站在她身旁,不言不语,只偶尔点头或皱眉。他看着她从一个只会写“面要滚三沸”的小女孩,变成一个能凭面断人心思的姑娘,眼中少有的浮动了情绪。
而这座城里的“万象面斋”,也因为阿宴的到来,变得更热闹了些。
絔毓裔依旧是那个习惯的时辰推门进了“万象面斋”。他的步子缓,不疾不徐,像是每一步都在踩着无声的鼓点。他的身上似乎总带着一点别样的沉静气息,那是时光积淀后的淡泊,与故纸堆中风干的墨香如出一脉。
“今日风重了,”他说,将手里的折扇收好,“换刀削面,汤底以菌为主,不要重油。”
伙计点头记下,迅速消失在后厨的门帘后。
坐在窗边,絔毓裔望着街头几个小贩收摊的模样,那些人的动作都极快,如在与什么赛跑。他的眼神掠过他们,却并未真的停留,他看的是那一幅幅画面背后藏着的故事,那些无人述说的细枝末节,正是他偏爱的东西。
阿宴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衣裳,素净中透着几分灵气。她端了一壶热茶过来,轻手轻脚地放在桌上:“先生,今日的茶是黄芽新焙,叶子尚嫩。”
絔毓裔轻轻点头,拈起壶盖轻嗅,鼻端一缕淡香穿过:“春后第一焙,火候偏软,合用。”
“先生怎知我今日用了轻火?”阿宴坐在一旁,手里端着一本记事小册子,上头密密麻麻地记着各种面食的火候与佐料配比。
“你今日穿得素,话也少,脚步轻,便知你心绪静。心静者,不喜重火。”
她愣了愣,然后轻笑:“先生也太善看人了,连我的火候都能看出来。”
“不是看人,是看面。你今日若煮的是红烧牛筋面,我便知你心里压着事;若是做了素汤萝卜面,那便说明你心头略有寂寞。”絔毓裔淡淡地说着,声音不大,却有种直抵人心的力量。
(本书完)